在阿富汗从商20年,尽管阿富汗华商联合会秘书长余明辉已经对战乱见怪不怪,但这一夜,他还是失眠了。
8月15日,塔利班进入阿首都喀布尔。余明辉和少数仍在喀布尔的华人一同待在中国城内关注着这场历史巨变。他们的头顶时不时响起刺耳的机械噪音——那是美军的直升机,在马不停蹄地运送使馆人员和物资撤离。
持续了20年的阿富汗战争,最终以塔利班回归、美国耻辱撤退的结局,正式告终。美总统拜登撂下一句“美国的目标从来不是重建阿富汗”便走了,留下被战争改变命运的阿富汗人,白白付出了血与泪。
在阿富汗马扎里沙里夫一处临时营地拍摄的难民。
2001年后出生的阿富汗人,有的打小失去亲人,有的因轰炸而残疾,有的玩着武器残骸长大……
“有时候我们在打排球,隔壁在打仗。”阿富汗军人、中国留学生沙克尔十分平淡地说,“我们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从出生到现在,我每天听的是战争,看的是死亡。”
越反越恐:
“你不知道谁会来伤害你”
20年前,美国打着“反恐”的旗号,跨越近1.3万公里长驱直入阿富汗,将塔利班赶下台。
这并不是美军第一次来到阿富汗。
时间再往前推。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为了不让苏联在中亚地区扩大势力,悍然出兵。同时,美国花费数百万美元为阿富汗学童制作充斥着武器、暴力和“圣战主义”的教科书。
美国将恐怖主义带到了这片土地,受害的,是活在阿富汗的人们。
阿富汗中国留学生佳蓝去年初因签证到期回到喀布尔,没想到新冠疫情开始全球大流行,出入境受限,他至今未能返回中国。
一年多里,佳蓝尽量待在家里,几乎不出门。美国仓促撤军,塔利班攻势猛烈,大大小小的袭击每天都发生在人们身边。
“早上出门,如果晚上能安全回到家,就已经觉得很幸运了。”佳蓝说。
佳蓝还记得,2017年时他走在大街上,突然马路对面传来爆炸声——原来是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正在攻击伊拉克驻阿富汗大使馆。
“就离我大概300米,但是我,还有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去理会对面发生了什么。”佳蓝说,“每天发生的战争太多太常见了,大家都习惯了。”
麻木,或者说无可奈何,是许多阿富汗人对恐袭的态度。“有20多个恐怖组织在阿富汗活动,你都不知道谁会来伤害你。”佳蓝长叹一口气。
然而,在美国“反恐”之前,阿富汗境内的恐怖组织数量,只有个位数。
在阿富汗坎大哈市拍摄的爆炸袭击现场附近受损的商店。
“很多恐怖组织背后,老大还是美国。”身为军人的沙克尔接触过很多让人起疑的情报,“美军有时会说自己的飞机因为故障而降落,但根据阿富汗军方内部调查发现,他们的飞机根本没有故障,降落是为了运送一些极端分子,并给他们物资、武器。”
沙克尔认识的一位阿富汗国会议员曾经在网络上公开批评过美军的行为,但不到72小时,他的讲话就被删除了。
无独有偶,俄罗斯外交部曾表示,自2017年以来,在阿富汗北部的“伊斯兰国”活动区域发现有可疑直升机为其提供补给。这些直升机如若没有得到掌握领空的美军的同意,是无法出现在此的。
越反越恐。美国为何这么做?
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教授表示,美国对恐怖主义一直采取实用主义态度和双重标准,这是包括阿富汗在内的多个国家和地区反恐工作陷入“越反越恐”怪圈的重要原因。出于自身利益考虑,美国在阿富汗扶植部分极端势力或武装派别,以对抗其他势力。
朱永彪进一步解释,美国对恐怖主义势力的利用,让其他极端恐怖势力认为可以利用国家间的矛盾获得一定的发展空间,这无异于变相纵容和鼓励恐怖主义。
伤害平民:
人权问题推动“塔利班化”
塔利班重回喀布尔,让全世界知道,尽管经受了美国20年的打击,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为何有那么多人选择加入塔利班?原因有很多。
从宏观来看,美国生硬移植西式民主,却忽视了阿富汗最紧迫的贫困落后、民族矛盾等问题。扶持的政府从未真正管理好阿富汗部落林立的社会,滋生腐败。
民众生计难寻,只能种植罂粟,阿富汗成为全球最大的鸦片生产地。在美国的干预下,阿富汗人民看不到希望。
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拍摄的因战乱逃离家园的难民。
从微观来看,有一个简单、直接而又让人痛心的理由——报仇。
“如果你有10个敌人,你杀了其中2个,那你还有多少个敌人?”
“8个?不对,是20个。因为他们的兄弟、父亲、儿子或者朋友会成为你的敌人。”
美军前驻阿富汗最高指挥官斯坦利·麦克里斯特尔在2019年发表的关于阿富汗的演讲中提出了“反叛者数学”。这道“数学题”,是麦克里斯特尔看到美军伤害阿富汗平民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后悟出来的。
根据布朗大学的“战争成本”项目统计,自2001年以来,大约有24.1万人死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战火中,其中7.1万人是平民。为在与塔利班的和平谈判桌上获得筹码,美国政府加大了空袭力度,导致2017年—2019年因美军及其盟军空袭死亡的阿富汗平民人数增加了330%。
一名阿富汗农民在接受采访时说:“美国在阿富汗所做的一切就是攻击我们……美国拥有技术,他们应该准确袭击塔利班的中心,而不是平民。”
夜袭也是美军备受诟病的行动之一。佳蓝指出,美军经常发动夜袭,一些不明就里的阿富汗平民为了保护家庭攻击美军,导致最后被枪杀。而他们则被当作恐怖分子登记在册。
除了不合理的军事行动,在阿美军及其盟友还有更让阿富汗人无法原谅的行为——
2020年3月5日,国际刑事法院批准对美国军事和情报人员在阿富汗所涉战争罪和反人类罪展开调查。美军被指在2003年至2004年期间,在阿富汗和其他地方对在押人员施行酷刑、虐待、侵犯个人尊严、强奸和性暴力等行为。美国拒绝与国际刑事法院合作,并威胁对其进行制裁。
2020年11月19日,澳大利亚一名法官发布了一份调查报告,揭露了澳军在阿富汗谋杀了39名平民,目的只是为了“练手”。恶行曝光后,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致电阿富汗前总统加尼道歉。
“我们觉得道歉没有用。当时很多人拿着阿富汗国旗到大街上游行,要求美国制裁澳大利亚,但美国自然不会这么做。”沙克尔说。
同胞被杀害,无处伸冤。怎么办?一些阿富汗人找到了报仇的方式:加入塔利班,对抗美国。
“阿富汗有一个传统故事:爸爸被杀了,儿子100年后去报仇,妈妈却问儿子‘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意思是阿富汗人有仇必报,即使百年也未晚。”佳蓝说,在他的老家楠格哈尔省,就有许多人因为亲人被美军或其盟军杀害,转投塔利班的怀抱。这种现象还衍生出一个术语——“塔利班化”(Tlibanization)。
从前,美国散布的极端主义孕育了塔利班;如今,美国使其壮大,以或许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方式。
保护利益:
美国“战争游戏”并未结束
沙克尔的老家在阿富汗帕尔旺省,那里有美军在阿最大军事基地——巴格拉姆空军基地。
2018年,被任命为排长的沙克尔,趁着上任前的空档,在巴格拉姆空军基地里一家供应饮料的公司兼职当翻译,挣点外快。
一天,沙克尔和一名外国工程师在公司楼顶休息,工程师突然看着天空问他:“美国每小时有20多架飞机在你的家乡飞来飞去,你心里不难受吗?”
那一瞬间,沙克尔的头脑仿佛停止了运作。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每天都在我的脑海回响。”这个问题深深刺痛了沙克尔的灵魂,让他做了一个决定:从当军人转向学习国际关系。
“曾经认为当军人就可以打败敌人,但后来我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且还不一定能活到自己有能力解决阿富汗问题的那天。”2019年,沙克尔到兰州大学攻读国际关系硕士,“我的理想是成为阿富汗的外交部部长,获得更大的力量帮助阿富汗。”
如今,巴格拉姆空军基地荣光不再,只留下美军连夜撤退时制造的成堆废品。沙克尔成为阿富汗外长的梦想,也随着被美军抛弃的加尼政府溃败而变得虚无。
“如果塔利班的政策还是1995年的那种极端政策,我是不会在他们领导下工作的,宁愿离开阿富汗。”沙克尔说。
考虑离开的不只有沙克尔。在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大批阿富汗民众涌入美军控制的喀布尔国际机场,还有人扒着准备起飞的美军运输机,最后从高空中坠地而亡。
一边,是阿富汗人民因美国仓促撤军导致动荡局势,不顾一切地逃离;另一边,却是美国仍然没有放弃这块战略要地,想将“战争游戏”继续下去。
8月20日,美军士兵与阿富汗民众站在阿富汗喀布尔机场的铁丝网两侧。
据《华尔街日报》报道,美国正在中亚地区寻找新的驻军地点,以便在必要时能迅速将部队转移到阿富汗地区。其中,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成为美国部署“跳板式”军事基地的重点研究国家。
不过,美国利用其他中亚国家充当战略支点的计划面临诸多挑战。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中亚研究室副主任杨进分析称,美军在阿富汗的狼狈结局以及美国参与地区和国际事务的表现,已经让和美国进行安全合作的中亚国家持质疑态度。
在杨进看来,美国在中亚的影响力有限,中亚国家不会在军事基地问题上唯美国马首是瞻。20年前,美军打着反恐的旗号诱使中亚国家配合,但美军进驻中亚后,西方国家支持的非政府组织纷纷建立并大肆活动。20年后,中亚国家不会重蹈覆辙。
南方日报记者 彭奕菲 赵雨笙
策划:刘江涛 郑幼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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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编统筹:邱洪添
出品:南方日报要闻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