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场 | 白石洲又一年,他们还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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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岁末,深圳白石洲的人更少了。

沙河工业园的里铲车轰鸣,拆楼车凿击墙面,钢筋水泥被肢解,已理出一块宽广的平地,让远处密密匝匝的握手楼更显突兀。这个曾经聚集了15万深漂的城中村,现在还剩多少人,无人知晓。

傍晚,远处高楼的映射下,白石洲黑暗寂寥。

傍晚,远处高楼的映射下,白石洲黑暗寂寥。

蓝色的挡板封锁了沙河街,路边的小店被藏了起来。夜色下,握手楼群像死寂的黑暗丛林,零星的房间闪着荧光,露出生活的气息。天河路是仅剩的一条光带了,但店铺也少了许多。曾经日均三百碗的刘一哥炒饭关门了,去年元旦才开店的成都面馆生意不错……悲与喜的故事还在上演。

春节前,沙河工业园正在紧张地拆楼。

春节前,沙河工业园正在紧张地拆楼。

春节前,南方+记者又来到白石洲,回访去年的留守者,倾听剩余留守者的春节计划。他们见证了白石洲动迁一年多来的变化,也把自己投入洪流。

曳步舞环卫工

早上6点,47岁的环卫工赵福银出门了,白石洲不喧闹,人稀少。赵福银开洒水车,每天要冲洗白石洲南片多条道路,把树叶打到路边,方便扫地车清理。

路上尘厚,赵哥开洒水车很慢,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把积累的污垢冲散,加水也要不少时间,往往清洗一遍就要几小时。

“环卫工作重复性强,不像跳舞,看到一支好的,就马上想学。”赵哥说,他看别人跳得好,心里就激动。

环卫工赵福银在挡板围绕的小道上跳舞。

奔跑、滑步点地、侧滑平移……伴随着动感的音乐《天下纵横》,赵福银跳完了一套曳步舞,动作不够熟练,却很有力量。

赵哥自学曳步舞1年多,自己跟着抖音视频一点点学习。白石洲拥挤,公共空间少,房顶天台,卧室的空地,被拆迁挡板围蔽的狭窄通道,都被他用作舞台。

等环卫车加水,赵哥会抽空在路边练舞,心里数着拍子,手脚舒展开合。这段视频被路人分享,在互联网上获得数万点赞。

对赵哥来说,练舞的时间不多。8月以前,他还是跑夜班,工作从深夜11点到凌晨5点。白天醒了,就去做搬家工,有时约的时间早,就连轴转不休息。

赵哥来白石洲24年,最初跑三轮拉货,一直都靠卖力气赚钱。赵哥记得,刚来时白石洲还是矮三层的农民房,随着深圳打工潮兴起,房东们把握手楼越盖越高。

2000年,赵哥的儿子在白石洲出生。那时计划生育严格,赵哥带着老婆来深圳想躲过检查,却还是被举报了。那时老婆要被计生办带走,他躺在车前,才护住了妻子。

“我当时没办法了,只能耍无赖,后来回老家交了16800元,当时是一笔巨款。”赵哥很爱笑,说这些时,他也咧开了嘴。

赵哥早把深圳看作了第二故乡。2016年,他回了老家重庆工作,几个月后,他还是觉得深圳机会多,工作好上手,就又回白石洲,做起环卫、搬运两份工。而随着白石洲动迁,越来越多的搬运工友离开了深圳,回了老家。

等待加水的时候,赵福银抹一把脸,洗去尘土和汗水。

等待加水的时候,赵福银抹一把脸,洗去尘土和汗水。

房东还没签约,赵哥还能住一段时间,但他也做好了回老家的准备。夫妻俩常年在深圳打工,把一双儿女留在老家,时常觉得愧疚。他希望以后一家人能在一起,不再是“一辈子分隔”。

今年春节,赵哥原本不打算回去了,妻子却偷偷帮他订了机票,对他说“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聚齐。”记者采访那天晚饭时,赵哥妻子的视频电话如期而至,她给丈夫看80元新买的太阳能路灯,赵哥就边看边吃边乐。

赵哥很羡慕抖音上跳曳步舞的小英夫妇,也曾鼓动妻子学,但太累了,妻子没坚持下来,他就自己跳。赵哥住的单间只有十多平平方米,放一张床就没什么地方了。晚饭后,他就在狭小的空间里学和练,跳累了就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出门工作。

赵哥冲洗的路面环绕着深圳湾超级总部基地,这些工地尘土飞荡,未来将是大湾区的“巅峰之座”。赵哥看着高楼一点点筑起,他觉得虽然会离开白石洲,但能见证深圳发展也算幸运。

楼梯间纹身师

晚上8点,老殷守在“老鹰纹身馆”里,没有顾客。

在白石洲,殷祚富可能是唯一的纹身师,但因为人少了,最近几个月生意都不好。白石洲的主路沙河街被挡板围住了,街边的商铺也被挡住了,在临街楼梯间的纹身馆也不例外,要绕一大圈才能找到。

老殷的纹身馆在楼梯间,只有五六平方米,墙上贴满了纹身照。

店铺只有五六平方米大,装饰老派,外面悬挂着LED彩灯牌,店内四面墙都贴满了纹身照,从上世纪90年代到最近几年不一而足,但大多已经泛黄。一张小床架在墙角,紧贴的小板子上叠放着各种纹身工具和药水,空间局促。

老殷今年59岁,纹身20多年了。30多年前,他在湖北咸宁老家的粮食单位做文化员,凭一手壁画很受尊敬。下岗后来了广东,辗转珠海、深圳,做过按摩师、美容店老板,开过中巴、广告店,最后还是靠会画两笔,落脚白石洲,给人纹身。

20年前的白石洲治安还有些乱,在工厂打工的异乡人怕受欺负,常常找老殷纹龙纹虎。老殷听了很多打打杀杀的故事,有些吹水他一笑而过,遇到莽撞的年轻人,他也会劝慰几句。遇到有刀疤的顾客,他会想着把疤痕化入纹身,让“伤疤变成鲜花”。

每个来店铺纹身的顾客,他都会拍下纹身图案,贴在墙上,再留个联系方式,店铺虽小,也赚了些回头客。

“现在年轻人纹身大都是彰显个性,很多纹卡通图案。”老殷觉得,纹身其实算一门艺术,他注重纹身的线条细节和神态表情。老殷自认为算艺术人,壁画的手艺没丢,他还会接一些活,把画作的照片在门框边贴了一排。

老殷常年一个人在白石洲生活,今年也打算独自过春节。为了排遣孤独,他学会了吹口琴、葫芦丝、笛子,在店铺墙上还挂了一排乐器。没有顾客时,老殷会在店里唱歌、录歌,在全民k歌分享300多首歌。每次录制,他都很较真,如果有错,就固执地再来一次,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老殷最得意的作品是《白石洲拆》。他改了歌词,把“栀子花开”改成“白石洲拆”,讲述了白石洲刚要拆时,租客们和商铺主无奈的心境。

“白石洲拆呀拆,白石洲拆啊拆,像流浪的人啊,寻找下一个未来。”在记者再三鼓动下,老殷唱了起来,如今,他歌里的人大多已离开,他还留在这里,但他也“终究是会走的”。只是已经59岁的他,不知道还有没豪气和心力,找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

傍晚,四川建筑工下班回白石洲的住处。

这一年,还有很多人留在白石洲。旧货街上的潮汕老夫妻还在,他们收了更多便宜的精品货,半年后,他们也会离开这里。扛旧家具的老邓和他的侄子还在,两人在四川老家过完年再回来,继续卖力气赚钱。修旧家电的超哥也没走,一年下来,囤积的四十多部老空调和十多台电视都没怎么出手,他还在找销路,店铺的卷帘门坏得严重,他不知道要修还是换。

超哥今年不回河南老家,一家人在白石洲过春节。

人少了,生意不好,曾经喧闹的白石洲静了下来,剩下的人努力经营着生活,就像超哥给店铺挂了一个50英寸的大电视,让生活多一些色彩。

流浪狗收养人

午夜时分,肥姐带着四只流浪狗出门了。她牵着两只,还放开着两只乱跑,但她不担心——白石洲没了往日的喧闹,这个点已经没什么人了。

肥姐一共有7只狗,在凌晨分两次遛完。她带着狗穿街过巷,沿着拆迁隔板向前,有时远远有一盏灯,有时完全黑暗,四周静悄悄的,这像一次夜巡。

43岁的肥姐是广西人,在白石洲独居6年,养狗2年。一年前,白石洲开始动迁,她收养了流浪狗“花花”。

那时“花花”的主人已经离开,它就在街上乱跑,过深南大道时被撞到,腿瘸了。它还是守在老窝附近,吃了肥姐点食物,等要被带走时,就瘸着跳开了。

“母狗忠诚,不跟陌生人走。”肥姐陪了它几天,终于带了回家,可还是耐不住它往外跑。肥姐知道它不咬人,也不拴狗绳。

随着越来越多人离开,带不走的宠物狗就留在了白石洲,他们没有家,没有食物,在街头流浪。“帅帅过来一年了,小白也有4个月。”这一年,肥姐一共收留了6只狗,加上原来的大黄,她有7只狗。今年春节,她和7只狗一块过。

养狗的开支不小,她的收入刚好填平房租和伙食。她和狗一个月要吃3000元。为了节省房租,肥姐租的两间屋子靠近拆迁的工地。一条长街底层只有她这一户,白天忍受着噪声和尘土,晚上有时周围唯一的亮处。她又拿柜子、网格区分了多个隔间,避免狗打架。

按照深圳市养狗的相关规定,她没有资格收留这些狗。她的想法很简单,这些流浪狗很可怜,想着“好歹是条生命”。几天前,她看到只被丢弃的泰迪,想带回去收养却没成,她也不知道这只狗后来的命运。

肥姐以前不喜欢狗,作为广西人还吃过狗,但有了第一只狗后,她觉得狗很贴心,但就像自己的小孩一样,也操了很多心。流浪狗不喜欢洗澡,肥姐只好时常给他们擦毛;大黄身上长了肿瘤只能稳妥治疗,肥姐为它吃药也花了上千元。

“我离开时得想办法把它们带走。”肥姐说,她准备回老家,打听过货运车是4元/公里,回去再找一个能养狗的屋子。

送水工人把空桶运出去,仍有一些小厂租白石洲做仓库。

白石洲的凌晨今非昔比,最热闹的天河路也很荒凉。2020年元旦,乘着没有转让费,老张租了一家火锅店,开了家成都面馆,每月房租2万多,有一半的空间限制。今年,闲置的空间转租给一家猪脚饭店,两家店的生意都还不错。今年,老张夫妻俩在白石洲过春节。

刘一哥铁板饭关门半年多了。刘一哥和飞飞姐在白石洲摆了5年地摊,最后交了20多万元转让费,盘下了一个小店,经营不到一年多就被房东收了回去。去年春节时,他们对未来信心满满;视频连线里,飞飞姐看着自己被蓝色挡板围起来的店铺,眼泪簌簌。过完春节,夫妻俩准备再回深圳,重新开始。

白石洲的楼大多已被封,孩子们在路边玩耍。

春节即将到来,白石洲过客的悲与喜还在持续,无论是留守还是离开,他们都会努力地生活。

【记者】刘珩

【摄影/摄像】吴明

【视频剪辑】吴明 刘珩 实习生 张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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