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边县烈士陵园,郑晓来找到了大伯的名字。
从川西坝子一路向西,穿越横断山脉到达滇中高原,蜿蜒千里的成昆铁路动脉福泽川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40万人齐心协力会战成昆线,从广东饶平县大澳村当兵入伍的郑臣旺,就在其中开山炸石打挖隧道。1969年1月,身任代理排长的郑臣旺在三堆子附近挖山洞时,遭遇山体坍塌,为救战友被山石掩埋,年仅22岁牺牲,长眠异乡。家乡亲人牵挂难忘,母亲弥留之际呼唤,同胞弟妹日思夜想。今年5月,郑大臣带着儿子启程前往四川攀枝花,寻找哥哥郑臣旺烈士墓碑,阴阳两隔的亲人,52年后终于“相见”,如释重负心愿得偿。
2000多公里外 这次“相见”曾搁置良久
四川省攀枝花市盐边县烈士陵园背靠大坟山,59名献身成昆铁路建设的烈士长眠山下。从广东潮州饶平县出发,历时两天跨越2000多公里,郑大臣父子第一次踏足于此。
5月10日上午,他们身赴异乡寻觅牺牲52年葬身此间的亲人,冰冷的墓碑上写着熟悉的名字——郑臣旺。打开一路从家乡带来的两瓶米酒,郑大臣倒在白色毛巾上润湿,轻轻擦拭少有人祭扫的墓碑,把剩余的米酒洒落在墓前告慰英魂。
他携儿子郑晓来跪下,在哥哥墓碑前叩拜,口里小声说着亲故遭遇、家里变化。父子俩都强忍住不哭,“我爸眼眶红红的,他有很多心里话,我怕流泪了他会想起很多事,大哭一场。”
到四川找哥哥的念头,在郑大臣心中搁置良久。
饶平县大澳村的老屋里,至今还保存着亲人的“革命烈士证明书”,用相框裱装好挂在墙上。这份证明书背面写有郑臣旺葬于“四川省渡口市”,也即现在的攀枝花市。
郑大臣早先便想前往当地寻找兄长遗迹,但母亲在世时却拦着不让。母亲既担心路途遥远出现意外,也不想家人涉足丧子的伤心之地。母亲前些年离世后,郑大臣又开始念叨要去探望兄长。
儿子郑晓来看在眼里,今年3月他尝试在攀枝花市人民政府官网留言,写下伯父郑臣旺烈士的牺牲信息,请求寻找详细的墓葬地址。这则留言很快传到了攀枝花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在当地共有三处烈士陵园,经过排查郑臣旺葬于盐边县烈士陵园。
随后,盐边县退役军人事务局方面与郑晓来取得联系,核证烈士后人身份后提供详细路线信息。
郑大臣父子祭拜当日,盐边县退役军人服务中心副主任胡正春陪伴在旁,目睹远方亲人与英烈“重逢”,在场众人欣慰感动。她记得郑大臣曾说,“哪怕是走路走一个月、两个月,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看一下哥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郑臣旺的烈士证明书。
当兵第三年升任排长 牺牲时仅22岁
郑大臣家共有兄弟姐妹7人,哥哥郑臣旺排行老大。1967年,郑臣旺离乡入伍,前往四川当兵,此后一去无回。郑大臣记得,离家前哥哥一直在生产队种田,当年向往军营“想要出去闯闯”。
与郑臣旺同批入伍的战友郑白铁向南都记者回忆,到达四川后他们被分往攀枝花,成为铁道兵加入成昆铁路建设。
这条蜿蜒千里的山区铁路,沿线山势陡峭、深涧密布、沟壑纵横,当年40万人齐心协力会战成昆线,郑臣旺就在其中开山炸石打挖隧道。
“他是我们的标兵,比较优秀。”在郑白铁印象中,年轻的郑臣旺当兵第三年就升任代理排长,还曾代表全师前往北京被接见表彰,在天安门前留下了生平唯一的照片。
在部队时,郑臣旺几乎每月都往家中寄信,这张照片也曾随信到家,成为亲人们的珍藏。有时收不到来信,不识字的父母也会请邻居帮忙写信寄出,询问远方儿子的安危。
洞穿山水的钢铁动脉,每一寸增长都与危险相伴。
1969年1月,郑臣旺带领排里战士在三堆子附近挖山洞,没有人注意到头顶山石正在坍塌。郑臣旺在外发现后,立即命令班长带领战士撤出,亲自解救被山石碾压的战友。就在最后一次进入山洞,寻找被掩埋的战友时,山体猛然大面积崩塌,郑臣旺再也没能出来。
“当时就是哭。”听闻战友意外离世,郑白铁遗憾难过。他和郑臣旺是部队里的同乡,驻地相距不过几公里,两人经常互相走动探望,“他才22岁,走之前我还说下礼拜要去看他”,今年75岁的郑白铁对此仍念念不忘。
在成昆铁路的建设中,平均每建一公里就有一人牺牲。截至1970年通车时,沿线留下了1000多座坟墓。当年,郑臣旺被埋葬在牺牲地三堆子附近,木头做的墓碑被风霜剥蚀字迹模糊,2000年被统一迁入当地烈士陵园,供后人祭扫瞻仰。
这次,郑大臣父子专程到三堆子探望,以前的墓葬地只剩一片爬满藤蔓的荒弃台阶,附近已经盖起了新的工厂。唯有远处依稀可见的成昆铁路,昭示着烈士献身的峥嵘岁月。
立足此间的郑晓来内心感慨,“以前对伯父的记忆是空白,实地看了后觉得那代人真勇敢,创造了奇迹。”
郑臣旺在天安门前留下了生平唯一的照片。
亲人思念难忘 相约来年一起去祭拜
哥哥郑臣旺牺牲那年,郑大臣只有12岁。他在学校听同学说“哥哥死了,老妈在哭”,赶回家时“妈妈哭到不省人事,昏过去了。”
郑臣旺为救战友牺牲、献身国家三线建设,在村里是件大事。当地政府送来了200斤稻谷和200元慰问金,代长子为郑家两老行孝尽忠划地建房。郑大臣记得,“当时很隆重,父亲还跟村支书去广州开会。”
对于失去骨肉的至亲而言,往后的每一天却是漫长难捱的思念。逢年过节团聚时,村里有人当兵回家,母亲望见总是哭泣不止。尽管生前一直不愿触碰有关儿子的回忆,然而弥留之际记忆不清时却总是叫起郑臣旺的名字。
“我们有时候拿东西给奶奶吃,别的名字不记得,就记得我伯父的名字。”郑晓来说。
郑大臣和哥哥自小感情甚笃,郑臣旺当兵离家时留给9岁的他“一支笔,一条裤子和腰带,还有5分钱”,叮嘱他在家“好好读书”。
这些年,郑大臣总是梦见哥哥,还是当兵时穿着军装的模样,仿佛就站在眼前,又说起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梦醒后四周无人,心里空落落的,“再也睡不着了。”
当年寄回的那张在天安门前的照片,是哥哥唯一的遗物,一直由郑大臣保管收藏。他把照片放大冲印,送给其他五姐妹一人一张。家里人没有忘记哥哥,每年祭拜去世的父母时,也会为埋骨异乡的哥哥祈愿祝祷。
出发去盐边县烈士陵园前,郑大臣到父母坟前祭拜,期盼二老在天之灵保佑,让阴阳两隔的亲人如愿相见。此行归来,多年心愿终于能够得偿,郑大臣如释重负内心舒畅。
郑晓来说,家里姑姑、表亲也总问起葬身异乡的伯父,他们相约来年一起去祭拜远方亲人,让献身国家、荣耀家族的英魂泉下有知,安息慰藉。
采写:南都记者 张林菲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