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宏辉没想过,到康西瓦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
打记事起,回湘阴石塘乡老家时,父亲谢罗初总会指着墙上的遗照告诉他,那是谢宏辉的二叔谢孟初,在边境作战中牺牲。
23岁的年轻烈士埋骨他乡,是家人永远的痛。漫长岁月里,去一趟遥远的康西瓦烈士陵园,为谢孟初扫墓,成了谢家人一直未了的心愿。
从湖南湘阴到乌鲁木齐,3500多公里;乌鲁木齐到喀什地区叶城县1500多公里;叶城到康西瓦,430公里…… 清明前,谢宏辉和七叔谢降平的寻亲路终于成行。
59年过去,烈士从未被忘记。在陵园里,谢降平在墓碑前失声痛哭,长跪不起。
湖南湘阴——新疆乌鲁木齐
无尽的思念
3月27日这天,82岁的谢罗初起了个大早,顾不上去医院看痛风肿胀的左手,一心想赶到湘阴老家石塘乡彭家坝村和兄弟们会合。
在湖南湘阴老家,几兄弟拜祭父母后,取了些黄土让谢降平带到康西瓦二哥墓前。
谢罗初有六个弟弟,一个妹妹,上世纪60年代,湖南湘阴围湖造田,谢罗初成家时就搬离了石塘乡。
七弟谢降平平常在长沙带外孙,离开老家也有段时间了。兄弟几个他最小,身体还算健康,这次由他作代表,和在天津工作的谢宏辉在乌鲁木齐会合,一块去康西瓦。
第一次去祭扫二弟,谢罗初计划着先给父母扫墓,再取些土,让七弟带到二弟墓前,再带着土回来,算是让弟弟回家。
谢降平带了不少祭品,还专程带上家乡酒厂生产的两瓶白酒。酒是谢宏辉找的,酒厂已经停产,他特意托朋友找到酒厂老板才要到。
七弟谢降平准备了装黄土的容器。
南国的春天寒意不减,在父母墓前,老人泪流满面,再一次沉浸在无尽的思念中。
谢罗初念念不忘的,是1959年自己休完探亲假回广东揭阳部队那天,弟弟送自己出门,他走了很远后,发现弟弟还一直站在原地,便折返把帽子戴到了弟弟头上。
他也没有想过,这是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
很快,弟弟报名参军,北上去了新疆部队,兄弟俩从此一南一北。有时两人会通信,一来一回两个月。
1962年9月,谢孟初来信告诉谢罗初,自己可能会上前线,如果牺牲了,希望哥哥能回家照顾父母。
收到信的谢罗初赶紧回了信,不过再也没收到弟弟回信,很快,他就收到谢孟初牺牲的消息,赶回了老家。
随着军人牺牲证明书寄到家里的,还有一双军鞋,一床军褥,还有一件织到一半的毛衣。
在老家,五弟谢定初擦拭谢孟初的烈士牺牲证明书。
弟弟的离世,对家人打击太大。谢罗初记得,那时母亲几次哭晕过去。祖母死活不愿意谢罗初再待在部队,让他退伍回了家。没过几年,受了刺激的父亲精神失常,母亲也因悲痛过度哭瞎了眼。
少小离家而又埋骨他乡,是家人永远放不下的牵挂。儿女们也经常听到母亲念叨,要是知道康西瓦在哪,自己爬也要爬过去。
那个年代,通联并不方便。老家人只知道,谢孟初的墓碑在康西瓦烈士陵园,但连康西瓦的大概位置都不清楚。后来,父母陆续离世,这事就一直搁置下来。
谢孟初墓碑。
活到这个岁数,谢罗初没有别的愿望,只想在有生之年完成父母遗愿。尤其这两年年纪大了,他总是叮嘱儿子,有机会就要去康西瓦看二叔。
2009年,谢宏辉开始在网上搜索资料,但信息不多。直到2019年联系上志愿者杨宝民,才对那个遥远的西部边境熟悉了些。
谢宏辉那时就盘算着要去扫墓,没想到遇上疫情,拖到了今年。在清明前,他请了假,踏上路途。
乌鲁木齐——叶城
不断地寻找
收到谢宏辉的微信好友申请时,杨宝民第一反应是激动。
在驻疆某部服役20余年后,杨宝民自主择业到了地方。2018年底,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退役军人事务厅成立,他以志愿者身份加入其中。
2019年,杨宝民随工作组前往喀喇昆仑边防一线,给边防单位公布优待政策时,第一次走进了康西瓦烈士陵园。
对大多数人来说,康西瓦这个地名是陌生的。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皮山县的康西瓦烈士陵园,海拔4280米,是我国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
高反带来不适,在陵园每走一步都难受,但看着陵园的一座座墓碑,震撼的感觉一下就涌上老兵的心头。
长眠于此的,大多是1962年边境作战中牺牲的烈士。之后陆续有因参与边疆建设而牺牲的烈士也安葬在那里,陵园至今有112位英烈墓碑。
杨宝民发现,这里绝大多数烈士牺牲时都非常年轻,而且陵园地处茫茫雪山高原,路途艰辛,少有家人探望。
回到乌鲁木齐后,他将烈士的相关信息整理出来,过去那么长时间,很多烈士信息不全,为他们找到家人,成了杨宝民想要做的事。
杨宝民把烈士的信息写成《寻亲,以康西瓦的名义》一文,在个人微信公众号上推出。很快,文章在网上不断被转发。
他还手写了40封信,按照墓碑上的信息寄了出去。有准确地址的就寄到乡,没有的就寄到当地退役军人事务局。
毕竟时间久了,杨宝民知道,收到回信的机会不大,有时他也会收到短信通知,寄出的信投递到了自取邮箱,这就意味着,这封信又石沉大海了。
好在回音也有,几年时间里,有20来个烈士家属陆续主动联系上杨宝民。
谢宏辉就是其中一个。2019年,同乡徐文清烈士的家属转来杨宝民的信件,家人告诉谢宏辉后,他按照信里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杨宝民。
杨宝民手写的寻亲信件。
陆续找到家属后,杨宝民建了一个微信群:“康西瓦烈士亲友团”,很多谜题也就此解开。
谢宏辉早就听父亲念叨过,当年二叔的遗物中有件没织完的毛衣,去年4月,志愿者王新民从当年的参战老兵那得知,毛衣是卡自义烈士妻子织的,那年她去部队探亲,为丈夫和他的战友们织了毛衣,而因为部队接到任务不日开拔,她就把那半件毛衣留下,回了老家。
和杨宝民一起为烈士寻亲的人还有很多。当年参战牺牲的烈士,有部分葬在叶城县烈士陵园,从2019年接手退役军人工作开始,叶城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党组书记陈远强认识了杨宝民,有烈士信息需要改正,她就第一时间安排人跟进。
去年,因为疫情很多人没法到陵园祭扫,她就带着工作人员一起把陵园墓碑一块块打扫干净,代为祭扫。
坐落于茫茫雪山高原的康西瓦烈士陵园。
他们筹划中的事情还有很多:找到更多的烈士亲属,为碑刻信息错误的烈士更换新墓碑,借助组织力量协调烈士家属分批赴康西瓦陵园祭扫……
叶城——康西瓦烈士陵园
艰险的探望
谢降平不是没想过,这样的路途对64岁的自己来说难免难熬,他也没意料到,这段路会是这么艰辛。
蜿蜒在喀喇昆仑群山之间的新藏公路,平均海拔4500多米,被称为“天路”。
新藏线也被称为“天路”,一路弯道回头弯多。
从新藏公路起点叶城县出发,到康西瓦烈士陵园430公里,沿着219国道途中一共要翻越3个达坂(蒙语,山口),其中两个达坂海拔都超过4900米。
谢降平在乌鲁木齐转喀什叶城县途中。
从山上往下望,公路仿佛在山腰画出一道波浪线,一路有无数的回头弯道。常年跑新藏线的司机周光年知道这条路的辛苦,雪山达坂险峻、戈壁无人区荒凉、高原缺氧反应强烈…… 要是到了三个月雨季,还会遇上泥石流塌方,会车就更危险。
几人到叶城时,正好遇上山上下暴雪封路,在叶城休息一天后,路面解封,杨宝民第一时间通知叔侄俩出发。
路面解封后,很多货车等着通行,路面窄容易堵车。
一路上,不少路段都还结冰,等着上路的货车也不少,遇上堵车走走停停,平时7个小时的路途,这天跑了12个小时,直到晚上9时才抵达距离康西瓦70公里的赛图拉镇。
谢降平在赛图拉镇休息时,输氧缓解高反。
谢降平一路话不多,看着蜿蜒车道,他止不住想起二哥,当年他也是走着同样的路进山,而后又永远留在了这里。他最担心的,是万一上不了山要折返。
3月31日早上9时,天刚亮,谢降平简单收拾了下上了车,一个小时后到了康西瓦烈士陵园。
康西瓦烈士陵园。
面向喀喇昆仑山脉,高大的烈士纪念碑高耸矗立在雪山上,“保卫祖国边防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一行鎏金大字显眼。
4200米高原气温零下17度,谢降平顾不得高反不适,穿过纪念碑后,一下就哭倒在二哥墓前,长跪不起。
谢降平和侄子谢宏辉在陵园祭拜。
墓碑上的碑文清晰如新:“谢孟初之墓,七九七八部队战士,湖南湘阴人,一九六二年十月牺牲,南疆军区立。”
“二哥,我们带你回家……”
谢降平捧着父母照片,流着眼泪向哥哥诉说着二老的思念。谢宏辉捧着全家福,哽咽着给二叔一一介绍着他未曾谋面的亲人们……
找到二哥墓碑后,谢降平哭倒在墓前。
临近清明,陆续有人来陵园探望扫墓,途经的军车都会鸣笛三声。叔侄俩替家人扫墓后,也一一走到其他烈士墓前,不少烈士家属都托谢宏辉帮忙看望自己的家人。
59年的心愿总算了了,临走时,谢宏辉拿出塑封了的“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八个大字,放在了二叔墓前。
● 记者手记
看着七叔在墓碑前痛哭,我们也瞬时红了眼,这一路,真的太难了。
跟着七叔从湖南出发,一路辗转乌鲁木齐、叶城到康西瓦,去的路上就三天。
去之前,最担心的是年纪大了的七叔适应不了路途波折,幸运的是他一路身体还算好,有时反而照顾我们多。
尤其是新藏线,那天430公里的路途整整走了12个小时。山上有些路段雪还没化,会车容易堵,走走停停一天都在路上。过达坂时更是难受,上高原没有严重高反,但在海拔4900多米的高点,测了下心跳140,走动都难。
那些年轻烈士,他们那时候条件艰难得多,在自然条件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仍无悔戍边,而后又化作山脉,永远留在了这土地。
对于西部军人而言,康西瓦烈士陵园犹如精神丰碑,每当有军车经过,总要鸣笛三声,而每当新兵入伍老兵退伍,也会组织祭奠烈士。
在烈士陵园纪念碑前,有块石头上用红色大字写着大家熟悉的那句“清澈的爱,只为中国。”我想,这也是一代代戍边战士无悔付出的原因了。
【文字】曹嫒嫒
【摄影/拍摄】吴明
【剪辑】罗斌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