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美术出身,拍过多年广告,在创作上,张险峰总会找到一条路。但他发现,拍摄电影版《白蛇传·情》的难度在于需要将粤剧转变成另外一种语境,他甚至找不到任何参考。
和他不同,莫非从小跟着奶奶看戏台上的粤剧《白蛇传》。她曾把故事改编成小剧场音乐剧《青蛇》,2014年,她又成为舞台版粤剧《白蛇传·情》的导演。对于她而言,将粤剧转化为电影也是在不断攀峰。
“4K全景声+粤剧腔+水墨风+顶尖特效”,电影版《白蛇传·情》有别于过往戏曲电影,给资深粤剧迷以耳目一新之感;其灵动的气韵、“国风范儿”的电影美学,又对年轻观众构成强烈的吸引力。猫眼想看数据显示,30岁以下观众占比超七成。
非戏曲圈出身的导演和资深粤剧编剧,在碰撞中为电影版《白蛇传·情》开辟了一条怎样的新路?5月20日,导演张险峰和编剧莫非接受了南方日报记者独家专访。
东西融合▶▷
现代技术服务“国风”意境
张险峰说,戏曲艺术是写意的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对生活进行了高度概括、高度美化、高度提炼,但电影是写实的艺术,用电影的手法展现戏曲的精华,是戏曲与电影融合的难题。
将戏曲的“唱念做打”电影化,以往的戏曲电影多数保留了较多的戏曲舞台感。电影版《白蛇传·情》却另辟蹊径,运用国际顶尖特效制作并融入中国绘画艺术风格,实现传统艺术与电影语言的跨界融合。
事实上,对于如何建立一个让年轻人喜欢的美学体系,电影版《白蛇传·情》走过一些弯路。张险峰清楚,年轻人爱看好莱坞大片,他想过将好莱坞电影的奇幻场景、设计和概念用进来,但“发现违和感特别强”。这种违和感在于,西方电影的美学体系与极具东方美学的《白蛇传》是割裂的。西方美学讲的是立体、光影、景深、层次,东方美学讲究气韵、内敛、含蓄、留白。
影片东方美学意境的灵感来源于宋代美学。张险峰说,宋代绘画以文人山水画见长,突出写意、留白、简约,与讲究“留白”的戏曲艺术之间具有相当高的契合度。
以宋代美学作基础,并融合其他历史时期的优秀绘画艺术作品,影片慢慢综合成了一个具有纯粹东方美学的情景和氛围。小船流水、雾中断桥……一连串东方符号,点缀着整部电影的氛围。
为追求极致的东方美感呈现与震撼的视觉效果,影片采用前沿4K技术,特效镜头占全片90%以上,也就是说,西方的顶尖特效技术要服务于影片所追求的“国风”意境。
电影对东方美学的回归,恰恰戳到了年轻观众的审美点。在B站,不少喜欢“国风”的年轻人自发为影片“打call”。打动这些年轻人的,是灵动的仙侠水墨风画面,让人感叹“每一帧都是壁纸”。
虚实平衡▶▷
必须靠情感来支撑
张险峰坦言,影片依靠特效,弥补了传统艺术表现方式上的不足。
在戏曲舞台上,时空呈现和转换都是景随人动,以“水漫金山”这场戏为例,所谓的巨浪是靠演员们甩水袖来表现,点到为止。但如果拍成电影,很多演员一起甩水袖?观众会笑出声。
最终,电影主创团队选择以奇幻化的效果呈现,“水漫金山”的特效镜头展现了巨浪滔天的宏大画面,“燃烧经费”持续了6分钟。
如何让戏曲舞台上惯用的情景音乐、打击乐和交响乐做最佳的融合?如何实现粤剧唱腔和电影配乐的融合?音乐设计同样是戏曲电影面临的一大挑战。
莫非和导演、作曲敲定配乐风格的过程中,发给对方的文字动辄上千字。录制主题曲《圆我的愿》时,莫非和主演曾小敏一字一音地去琢磨,尝试了各种风格:激情的、独白的、旁观的、哀怨的……歌声响起,白素贞仿佛细细回忆起美好的过往。
改动较大的还有白素贞在金山寺里营救许仙那场打戏。在舞台上,曾小敏表演的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踢枪”。但这场戏被张险峰删掉了,在他看来,表演“踢枪”带来的问题是节奏失调。同时,白素贞进金山寺救许仙,是带着对法海的憎恨与被许仙背叛的怨气来的,在银幕上要透过白素贞面部表情和眼神来传递这种情绪,“而‘踢枪’是很炫技的,也讲究技巧,会影响情绪的表达”。
在张险峰看来,无论是唱腔、身段、文戏、武戏,戏曲更多是技术上的展示,但电影更多依靠剧情、人物和情绪来推动故事的发展,“电影必须靠情感来支撑,打戏的存在不是为了炫技”。
经过反复讨论,白素贞的饰演者曾小敏别出心裁地使用了她最擅长的长水袖作为“武器”开打,腾挪反转中,尽情挥洒出她对许仙的哀怨。
古今对话▶▷
现代思想诠释千年传奇
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故事一次次被改编成影视剧,电影版《白蛇传·情》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融入现代思想,用全新的观点诠释千年神话。
“万物有灵,众生有情,世间皆美!”这是莫非在阐述电影理念时不断强调的一句话。
在影片的人物塑造上,张险峰和莫非达成共识。张险峰希望看到在一部没有反派的影片里,主人公依然需要面对纷争、差异与冲突。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饮雄黄”这场戏。编剧莫非并不喜欢过往一些经典影视作品中“许仙受法海的蛊惑,骗白素贞喝下雄黄酒”的情节。在她看来,许仙也在主动为爱付出,不过像大多数人一样,可能在某个阶段“误入歧途”。因此在电影中,许仙真心实意地向娘子劝酒,而是白素贞明知这是雄黄酒,却没能抵挡住许仙的真情与爱意,“忘我”地喝下了。
谈到这样改动的用意,莫非认为“为爱饮雄黄”恰恰最能体现白蛇的人性,她真正将自己代入最纯粹的寻常百姓生活。正是这种感性战胜理性的时刻,让角色显得足够可爱动人,也让观众能够联想起自己年轻时为爱做出的种种傻事。
同时,张险峰认为,如果片中的许仙太有心计的话,那许仙和白素贞的人物似乎立不住了,片尾许仙跪在雪地里求白素贞原谅的戏份,在表演上也失去了支点。
过往的戏曲作品抑或影视作品,对白素贞、许仙、小青的人物塑造都十分饱满,电影版《白蛇传·情》则着重让法海这个人物更为立体。
影片中,法海是坚守自己信仰的人,他与白素贞之间的斗争也并非个人恩怨。张险峰眼中的法海,有自己的纠结与挣扎,“人妖不能通婚”是他的信仰,但看到白素贞这样一个孕妇以死相拼,文弱的许仙为了爱情爆发出狠劲,法海产生自我怀疑。后来,法海没有责怪放走许仙的和尚,而是说:“仁者有心,也难怪于你。”白日降雪,化在手心,寓意法海内心的坚冰在融化。
更为重要的,在张险峰看来,法海是爱情的“试金石”。他的存在,让白素贞和许仙之间执着的爱情有了更强的可信度。法海所坚持的观念,是“人妖不能通婚”,白素贞与法海对打,对抗的是这种观念。许仙也说:“人若无情不如妖,妖若有情亦如人。”张险峰认为,如此一来,白素贞的爱情观变得伟大而不狭隘。
收放之间▶▷
电影和戏曲正在彼此走近
在戏曲舞台上,为了照顾全场观众,演员们的表演往往是外化的、夸张的。但银幕上,演员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会被放大,让观众捕捉到。因此,初涉电影的主演们必须迅速完成从戏曲表演到电影表演的转换。
张险峰在拍摄过程中要求,唱段、身段的表演部分可以留有戏曲的表演痕迹,但当唱段结束,演员就要还原成一位电影演员,尽量用眼神去传递情绪。表演有层次有厚度,是张险峰对演员们提出的要求,“他们做得非常好,好到让我惊讶”。
“在金山寺里,白素贞呼唤许仙出来,曾小敏贡献的完全是电影式表演。”张险峰说,他周围很多朋友看到这场戏的时候都忍不住落泪。
多机位拍摄带来的还可能是对演员体能极限的挑战。那些在戏曲舞台上做一次就能赢得满堂彩的高难度戏曲动作,为了在影片中多角度呈现,需要演员数十遍地不断重复。雪地里的那场戏,看似白茫茫一片纯净唯美,拍摄过程中,演员却要在化学盐里滚动,磨得身上全是伤痕……让莫非骄傲的是,整部影片没有任何一处使用替身。
回顾这次的创作,莫非认为影片主创团队一直在找电影与戏曲之间的平衡。下一次,她希望能够向电影“靠近一步”。
通常人们认为“戏曲写意,电影写实”,但随着两种艺术形式的不断发展,这一区分不再那么泾渭分明。莫非说,一些现代戏曲也呈现出非常写实的一面,而很多电影则通过光影营造起超现实的写意空间,将人物的内心情绪无限放大,“戏曲在自我建设的过程中要去融汇更多的艺术美学,电影和戏曲在当代正在彼此走近”。
南方日报记者 王昕桐 驻京记者 刘长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