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两百余所独立学院“谢幕”倒计时 师生何去何从?

新学期开始何宏就升大二了,但他没有迎来“大一小鲜肉”。在两个月前的班会上,他得知自己的学校要“没了”。

何宏所在的南京大学金陵学院(下称“金陵学院”)是由南京大学举办的一所培养应用型人才的独立学院,在当地拥有较高品牌知名度。根据通知,学校今年已停止招生,2022年将由南京迁址苏州办学,2023年,也就是何宏这一届学生毕业后将终止办学。

金陵学院所面临的抉择,是全国240多所独立学院的一个缩影。

这类兴起于上世纪90年代,由公办高校自身或与社会力量、地方政府合资举办,常以“XX大学XX学院”命名的院校,正面临一场“关停并转”。

今年5月,教育部下发通知:到2020年末,各独立学院需要全部制定“转设”方案,路径有三条:转为公办,转为民办或者终止办学。

这意味着,独立学院将进入“谢幕”倒计时:或在政策倒逼下转公或转民实现真正“独立”之路,或终止办学,退出历史舞台。由此,业界也将今年称为独立学院的“转设年”。

南都记者观察到,在此背景下,独立学院转设按下“加速键”。今年以来,截至8月,教育部公布完成转设的独立学院就有16所,其中两所学校被撤销建制。这一速度相当于过去11年平均每年完成转设院校的两倍多。另外,还有20余所独立学院的转设申请已在省级教育厅或直辖市教委官方公示。

回望独立学院20年历史,其何以在全国萌生,时至今日又为何走向“谢幕”?200余所独立学院转设大潮中师生何去何从?

熬夜刷热搜“守护学校”

何宏没想到自己当初斟酌挑选的学校会等来停办那一天。

南京大学金陵学院创办于1998年,是由南京大学举办的一所培养应用型人才的独立学院,坐落于南京大学浦口校区,占地1011亩,金陵学院的学生常将自己称为“蓝精灵”。

近年在同类院校中金陵学院招生录取线居全省榜首,部分专业分数线甚至逼近一本院校分数线;在中国独立学院综合实力排行榜中也位居前列。

金陵学院的师资也是一个亮点。有多位学生坦言,在同等分数下,当初没有去公办院校而选择就读独立学院就是看中了母体学校的名,还有人透露,当年学校招生宣传时就提到了与母体学校共享师资。在一些学生看来,金陵学院的师资力量很不错,有很多老师是南京大学的硕、博士生,有些学院会请南京大学的老师或是已经退休的教授来授课。同时他们也能共享南京大学的一些学术资源,比如南京大学以前留下的图书馆,还有一些讲座、活动、社团组织等。

今年7月22日,金陵学院官网公布一则转设情况说明称,南京大学和南京大学金陵学院通过金陵学院转型提升、与南京大学苏州校区全面融合发展。

根据安排,今年9月停止普通本科招生,2022年7月迁址苏州办学,2023年7月,2019级学生毕业后终止办学、完成转设。

从最初的“搬迁”变成如今的“停办”,一系列疑问摆在何宏与他同学的面前:学位证和毕业证怎么办?学信网能否查到学历信息?求职时公司会认吗?毕业后出现问题找谁?

何宏还陆续听说学院内不少老师都离职了,他担忧返校后教学质量如何保证:“在这种时刻老师也很难完全投入教学。”

金陵学院大四学生陈婷将何宏这一级学弟学妹调侃为“最惨”的一届。对于即将毕业的她来说,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有一些“恐慌”,担心就业后“查无此校”的尴尬,以及随之而来的现实问题。

陈婷的“慌张”在2年前就曾出现过一次。

2018年底,陈婷和同学们听到了学校将搬迁并改名的风声。当时家长和师生对此强烈反对,通过校园墙、微信群、知乎等渠道反映呼声,保卫学校。

在这种氛围中,陈婷曾加入“保卫学校”的行列。“当时大家都熬通宵在微博上刷热搜,希望把学校的话题排名刷上去,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陈婷回忆。南都记者注意到,微博话题#谁要动我南大金陵#曾一度引发众多网友讨论,阅读量达892.8万。2018年12月22日,金陵学院官微发布情况说明称,学校是否搬迁、搬至何处尚无决议,关于学校未来发展的重大决策会广泛听取师生员工意见和建议。

曾被作为混合式办学“试验田”

金陵学院诞生于中国高等教育快速发展的时期。

上世纪90年代,为解决高校大扩招后高等教育的需求与资源供给不足的矛盾,东部一些高校率先引入社会力量,办起了按民办机制运行的二级学院,此后几年,在全国迅猛发展。

2003年,教育部正式将上述二级学院命名为“独立学院”,并明确独立学院要达到7个“独立”:具有独立的校园和基本办学设施;实施相对独立的教学组织和管理;独立进行招生;独立颁发学历证书;独立进行财务核算;应具有独立法人资格;能独立承担民事责任。

时任教育部部长周济指出,国家对试办独立学院的基本原则是积极发展、规范管理、改革创新。“其主要目的是要通过全新的市场机制配置,实现公办高校品牌与社会资金资源的有机结合,更好地解决我国高等教育发展与国家、社会需要之间的供求矛盾。”

据公开报道,全国独立学院高峰时达到360所。后经规范治理,2008年5月降至326所。全国31个省份中,除西藏外,其他省份均举办过独立学院。

在多年的办学实践中,独立学院形成“公办高校+社会投资方”、“公办高校+地方政府”、公办高校主导的“校中校”等多种办学模式。除“校中校”型的独立学院外,许多独立学院都拥有多个投资主体。

在业界看来,独立学院是我国高等教育大众化发展的产物,为扩大高等教育资源供给、推动高等教育大众化、服务国家与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有学者将独立学院看作是混合制办学的“试验田”。一位十余年前曾在浙江某独立学院任教的人士告诉南都记者,他曾被独立学院灵活的办学机制吸引。区别于传统高校的闭合式教学,有很多独立学院在初创时注重复合型人才培养,在模式、机制上都有所创新,激发了办学活力。但后来随着学校品牌形成后,学院逐步成为一个“挣钱”渠道。“高校办学顶层设计中的官僚化越来越束缚创新教学的力量,要想跳出已经很难,这也让独立学院变了味。”这位人士感慨。

独立学院不“独立”

从诞生到“谢幕”倒计时,独立学院在走过的20年中争议不断。其中,“不独立”最受外界诟病。在诞生之初,部分独立学院就因与母体院校学生颁发同样的学位证书,一度被公众质疑为“贩卖文凭”“三本养一本”。

在学界看来,与母体学校等多方力量的牵连与纠葛使得独立学院难以实现真正独立。例如,部分母体院校将独立学院视为经费来源,独立学院则难以舍弃母体学校的品牌与资源。

在师资方面,部分独立学院也依赖于母体院校的“输血”。这项对于独立学院学生而言的“福利”在母体院校师生中却存在争议。

河北大学副教授杨状振曾指出,大量高校和赖其而生的独立学院出于经济利益、管理方便、招生宣传、教育评估等原因,常常故意混淆二者的区别,同一校区食宿,同一校区捆绑式教学,致使二者间的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直至现在也难厘清。

一个较为极端的例子是,近年来多次出现学生考了“985”学校的分数,填志愿时却错报成独立学院的事件。

另一方面,独立学院“非公非民”的身份也使其处于尴尬境地。学者阙海宝等人在文章中指出,实践中的独立学院常陷入“公不公”和“私不私”的两难境地,既不能享受公办高校生均拨款、教师编制等政策,也不能享受民办高校专项经费扶持等政策,加上各个地方政策多样化,独立学院的法人身份不尽相同,处于尴尬的夹心层位置。

刚从广西某独立学院跳槽到公办二本院校的一位老师也告诉南都记者,在独立学院教书与现在的学校相比总体差别不大,此前独立学院大部分是沿用母体高校的制度,和公办高校的管理和人事制度基本一致,可以正常参与职称评选等。而且独立学院教师整体职称竞争性相比母体高校要低一些,对于个人发展而言,评副高职称方面反而存在一些优势。但独立学院在获取省部级项目等方面毫无竞争力。

南都记者留意到,在教育部今年下发的《加快推进独立学院转设工作的实施方案》中,也直指独立学院办学存在的种种弊端:法人地位未落实、产权归属不清晰、办学条件不达标、师资结构不合理、内部治理不健全等,“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教育公平和高等教育健康发展”。

在南京大学党委书记胡金波看来,加快独立学院转设是实现高等教育内涵式发展、推进高等教育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必然要求。

教育部曾划出五年过渡期

事实上,独立学院的转设要求并非首次提出。

早在2006年,教育部就提出独立学院“视需要和条件按普通高等学校设置程序可以逐步转设为独立建制的民办普通高等学校”。

2008年,教育部发布《独立学院设置与管理办法》(下称“26号令”),给予独立学院转设五年过渡期,基本符合“26号令”要求的,由独立学院提出考察验收申请,合格的核发办学许可证。符合普通本科高等学校设置标准的,可申请转设民办高等学校,颁发民办教育办学许可证。

次年教育部又明确了独立学院发展的5条道路:继续举办、转设民办、终止办学、回归母体、数校合并。此后的2017年,教育部又鼓励合规的独立学院“按照普通高等学校设置程序,申请转设为独立设置的本科学校”,转设路径不再局限于民办本科学校。

“26号令”下发后推动了一批独立学院的转型,或按规定转设民办,或完善自身条件以达到验收标准。部分学校为达到“独立的校园”这一条件,还掀起了异地迁建潮。

例如,浙江省22所独立学院中有13所先后从省会城市、区域中心城市向周边县域迁建。“这种大学群体性向县域迁建的现象,在全国高教发展史上极为罕见。”浙江工商大学副教授袁金祥在其文章中指出。不过,也有学者认为,独立学院通过“迁址办学”改善办学条件,满足了独立学院规范验收的相关要求。但从教育政策导向来看,“迁址办学”只是独立学院发展的一种过渡状态,最终还是要通过转设方式成为一所完全独立的普通本科高校。

如今,“26号令”下发已有12年,5年过渡期也早已超期,但独立学院转设进度并不可观。据教育部统计,2019年全国独立学院的数目为257所,与2008年5月相比,完成转设的独立学院不到70所。

今年5月,教育部再次下发通知:到2020年末,各独立学院需要全部制定“转设”方案,路径有三条:转为公办,转为民办或者终止办学。

这为十多年来进展缓慢的独立学院转设按下加速键。今年以来,截至8月,教育部公布完成转设的独立学院就有16所,其中两所学校被撤销建制。这一速度相当于过去11年平均每年完成转设院校的两倍多。另外,还有20余所独立学院的转设申请已经在省级教育厅或直辖市教委官方公示。

据南都记者不完全统计,2008年6月以来,全国完成转设的独立学院有84所,占比不到三成。目前全国还有29个省份拥有独立学院共243所。

在区域分布上,湖北省曾拥有全国最多的独立学院共31所,目前已有15所转设,转设数量也居全国第一。值得一提的是,同样作为独立学院大省,浙江省22所独立学院中仅有3所转设,江苏26所独立学院也仅有2所完成转设。目前,还有北京、天津等6省(市、自治区)尚无独立学院完成转设。

谢幕转型的三岔路口

时至今日,独立学院已走到转型的三岔路口。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民办教育研究分会副理事长阙明坤等人通过对全国64所已转设院校分析后发现,独立学院转设后,短期内会面临独立办学能力不足、社会声誉有所下降、评估检查考验增多,有的甚至遭遇生源质量下滑、教师流动频繁、教学质量保障乏力等“阵痛”,但大多数独立学院转设后经过两三年短暂磨练,获得与普通公办高校同等办学地位,在办学自主权、教师待遇、办学条件、发展势头方面要优于未转设学校。

阙明坤等人在另外的调研中发现,除了部分学校因占地面积不达标、法人资格不独立等硬性条件不满足外,大部分独立学院在转设问题上难以“抉择”的主要根源是不同利益相关者的多重博弈。

例如,许多母体高校将独立学院视为开辟经费来源的重要依托,考虑到巨额“管理费”收益和机会成本,不愿放弃独立学院;部分投资方不希望失去母体高校这块“金字招牌”;有的独立学院想转设但因“分手协议”无法达成而转不了;还有的独立学院一直想在“母体庇护”下求生存。

根据教育部此次安排,到今年末,各独立学院全部制定转设工作方案,同时推动一批独立学院实现转设。中央部门所属高校、部省合建高校举办的独立学院要率先完成转设,其他独立学院要尽早完成转设。

从教育部给出的三条路径来看,转公办较为理想,以新疆大学科技学院为例,在转设为新疆理工学院后,学费收取标准也由上万元下降为3100—6000元。不过到目前为止全国仅有4所独立学院成功转为公办,浙江与新疆各占两所。还有部分高校已发布转为公办的公示。

“转公的难度比较大,这需要地方政府同意,还要增加大量财政支出。”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杨东平告诉南都记者。

独立学院的转设并非易事,一篇署名河北省财政厅宋立根的论文《稳妥推进高等教育独立学院转设》也指出,目前河北省一些独立学院找不到回归大学的路,也找不到合作对象,到外地转公办教职员工不愿意去,在本地转民办,摸不清楚路径。有自有教职员工的独立学院,大部分教职员工是聘任合同制性质,回归本校没有公办编制指标,不容易实现积极稳妥推进。

实际上,关于教职员工的安置问题在选择终止办学的独立学院中更为凸显。教育部要求完成转设的要遵循“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原则,妥善解决关系师生利益的问题。但在实践中却很难把握,有学校还曾引发舆论风波。

以南京大学金陵学院为例,对于学生担忧的毕业问题,学校已经表示,在校生的学籍和毕业证、学位证不会因转设而改变。同时还明确金陵学院校友即为南京大学校友,金陵学院校友工作将纳入南京大学校友工作统筹规划。

对于学校教职工的去向,据何宏了解,目前已经有些老师主动请辞了。一位不愿具名的金陵学院老师向南都记者透露,最后一届学生毕业后,金陵学院的教师该如何安排,学校目前给出的答复是:满足苏州校区教学岗位要求的教师(达到博士学位)继续参与教学;不满足苏州校区教学岗位要求的教师可以转岗。在该老师看来,这对于一些老师来说实际上是变相的辞退。他认为金陵学院转设中对很多关系教师根本利益的问题还没有明确的回答,例如,由于转设造成的工作变动、置业、子女教育等问题如何处理。

“无论出于哪一种原因停办,学校都必须真诚坦荡地向社会、家长和师生解释清楚、沟通明白。”他说。

南都记者注意到,在教育部的转设方案中特别提到,独立学院董事会(理事会)在做出转设决定前,应征得独立学院党组织同意,充分听取师生代表意见,适时召开教职工代表大会,确保科学民主决策。

如今,独立学院“谢幕”进入倒计时,转设进度才推进三成,还有240多所学校正面临抉择。独立学院转设后将如何发展还有待观察,正如上述曾在浙江某独立学院任教的人士所言:独立学院要有新的开始就一定要有好的结束,只有尊重这段历史及创设这段历史的人,才有可能去开创一段新的历史。

(何宏、陈婷为化名)

注:文中完成转设的独立学院是指经教育部公示同意的。在省级教育部门公示的转设工作方案未计算在内。

采写:南都记者 吴单 发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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