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饭圈

饭圈乱象愈演愈烈,整治刻不容缓。

去年8月,教育部等六部门印发《关于联合开展未成年人网络环境专项治理行动的通知》,强调对诱导未成年人无底线追星、饭圈互撕等价值导向不良的信息和行为必须重点整治。但到了2021年初,还有一些人在“顶风作案”。

虞书欣粉丝因为不满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一位学生的言论,人肉搜索后轮番向学校举报投诉;媒体、广电总局以及网友在网上批判郑爽“代孕弃养”事件时,也受到郑爽粉丝的控评,其粉丝甚至“攻占”了广电总局的超话,要求媒体撤稿道歉……

以上仅是今年1月的部分饭圈极端行为,而过去两三年,“粉丝挤爆机场玻璃”“艺人隐私信息遭贩卖”“人肉搜索恶意举报”“高额集资遭卷款”等负面新闻层出不穷,严重污染网络生态环境,影响青少年身心健康,甚至触犯法律。

偶像崇拜自古有之,不少人因此获得正能量,在人生道路上积极前行。但为何同样始于偶像崇拜的情感,却被诱导歪曲成异样、极端和排他性明显的饭圈激进行为?南方日报记者通过与粉丝群体及娱乐圈相关从业者的对话,揭示这些行为的成因和后果。

出钱又出力

饭圈集资高达数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这无疑是一笔巨资。

几乎每个粉丝都经历过“做任务”,包括打榜投票(俗称“打投”)、控评卡黑、集资应援等,参与者均需付出大量时间和金钱。

接受南方日报记者采访的“粉丝”,人均每天耗费四五个小时在偶像身上,如果是要兼顾后援会工作的上班族,经常忙到凌晨两三点,每月少则为明星花费数百元,最多的单人单月花费了10万元。

上班族小毒在追选秀节目《偶像练习生》时,为了给喜欢的艺人多投票,去粉丝群里领两百个号反复投票。“谁组织谁花钱,后援会组织打投,你进群说领几个号,会有专人买号发号,我们只需要领号做任务即可。”小毒这种在饭圈中俗称“数据女工”,除了打投外,日常也要不断切换小号给艺人的微博转发评论,保证微博数据“好看”。

上班族小A曾加入过艺人的应援站,“每月30天,每天5小时,承担的工作就是正面新闻快速刷上热搜,负面新闻迅速降热搜,想起来挺无语的。”

在后援会中任策划的小C也告诉记者,“后援会中有很多岗位,但只要需要你,你就要参与打投,有个微博大群,为爱‘发电’的人就会日以继夜地去买号来投票。”

保证数据“好看”之余,粉丝还要努力维持艺人的正面形象,包括“控评”(在和艺人相关的新闻下面引导对自己有利的言论)和“卡黑”(举报“粉丝”认为对艺人不利的言论)。这两项任务最容易引发饭圈互撕,因为粉丝会不断在网上搜索偶像的名字,并和发表负面言论的网友发生冲突,只要情绪稍微激动就很容易引发人肉搜索、骚扰对方线下生活等。

除了做这种琐碎、机械又耗时的工作,粉丝另外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贡献金钱。

热衷于追星并参与过集资的优仔告诉记者:“我追过的一个艺人,最多的一次集资是上百万元,而现在追的艺人,后援会也有几个比较舍得花钱的粉丝,每次集资人均一万。我作为学生,为了参加他的见面会大概花了一千多元。”

饭圈集资高达数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这无疑是一笔巨资,加上集资的监管流程简单,通常就由一两个“大粉”掌握资金账户,出现卷款跑路或者贪污等事件也难以避免。

“有一年我们为艺人庆生集资了20万元,负责保管资金的人一夜失联了,当我们千辛万苦拿回集资APP的账户后,发现20万元没有了。我们也曾经寻求法律援助,让集资金额比较大的“粉丝”出示凭证并到各自所在地的公安局报案,但至今没有结果。我们也尝试把这件事告诉艺人的公司,但对方没有回应。”小C回忆了她遭遇最惨痛的一次集资经历。

而优仔也介绍了后援会资金监督的流程:“后援会一般不会对外公布很详细的账目,但会有集资群,参与集资数量较多,例如几百元以上的人,可以要求进群看详细账目。我没遇到直接卷款跑路的,但遇到过拿钱不办事的后援会。”

自恋式追星

时间、精力、金钱都砸了进去,为什么会如此喜欢一个艺人?

站姐(指运营艺人站子的人,那些发布独家精美艺人照片并可能贩卖周边产品的微博账号。)鹿鹿说:“不排除某些职业站姐能赚钱,但大部分就是为爱发电。我一个月有25天都在跟他飞来飞去,机票从500元到5000元不等。之前生日应援,光是广告牌和生日礼物、以他的名字做公益等,我个人就花了10万元。”

为何如此疯狂追星?“粉丝”们给出的答案很相似,“好看、实力不错、积极向上、真诚、自律”,但这些词几乎符合娱乐圈所有艺人在粉丝心目中的标签,在偶像同质化严重的年代,一个偶像如何激发粉丝能对他产生一天切两百个小号打投的热情?

担任国内多家教育平台心理学讲师莉莉对这些现象,给出了“自恋式追星”的概括,这个一理念源自于古希腊神话中爱上自己水中倒影的美少年纳喀索斯。而“自恋式追星”,就是要找一个可以完美反映自我内心的倒影,通过不断美化和溺爱这个倒影,来达到心理的满足。

粉丝在众多明星里面寻找一个倒影,这个倒影很有可能是反映现实中不能展现、没有被重视的自我性格,然后通过赞美、宠溺、保护这个倒影,来达到为自己阻挡风雨的心理满足感。

正如郑爽的“粉丝”,看中的是她可以在工作时,随时随地像一个3岁小孩一样任性并能被包容,这就是他们在现实中无法展露的性格特质,于是夸她“真性情”、宠溺她,是粉丝在这个过程中对自己的心理补偿。

或者如优仔总结的:“我喜欢的艺人都很惨,在团体中不起眼,资源很差,或者无缘无故被骂。这种情况就会让我持续喜欢下去。”和她持一样想法的粉丝很多,所以才有动辄“粉丝”聚众对峙艺人团队的事件,即使艺人出来替团队平反,“粉丝”也未必会接纳这种说辞。归根到底就是他们需要喜欢一个“很惨”的艺人并替他发声,来安慰那个在日常生活中受尽委屈的自己。

造流量艺人

他们通过选秀出道,没有好的作品,只能是“数据很好看。”

看到这些疯狂做任务的“粉丝”,就不禁想问,为什么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一个艺人的数据等同于艺人的成就,或者未来?

采访中发现,“粉丝”都把做任务视作理所应当,并按照做任务的热情来形成饭圈歧视链。小毒在采访中不断感慨做数据太辛苦,但也表示出对不热衷做数据的“粉丝”的不满,“有一个人天天在群里说自己多爱小姐姐,但需要叫人打投就转移话题,后来领了20组号可能也没打完。”

引导“粉丝”做任务主要靠后援会,目前艺人后援会的体系非常成熟,横向分为不同工作范畴的小组,纵向层级化分包、把任务分解推进。某位顶流艺人后援会地区分会长KAKA透露:“如果我经常未完成任务,就会被要求离开。我只能把任务再分给下面的人。而好处就是,例如艺人见面会,后援会会预留名额给最积极、最舍得花钱的粉丝和高产出的站姐。你不为他出钱出力,怎么证明你爱他呢?”KAKA反问记者。

去年赵粤“微博搬家”失败,粉丝声讨后援会,要求公布集资300万元的使用方案,饭圈外群众哗然,“300万都够给她搬个家了,为何执念于微博搬家?”

微博的明星势力榜划分出若干等级,娱乐圈新秀都必须从新星榜起步,每月只有新星榜的前三名才能挪进去“含金量更高”的主榜。这个前三名就必须依靠粉丝砸钱、做数据、艺人积极发微博等方式共同达成。

对于这个微博设计出来的游戏,不少选秀出道的艺人的“粉丝”特别执迷。“虽然搬家那个月‘粉丝’都需要很辛苦地不断做数据,也花了不少钱。”

为何粉丝、尤其是流量艺人的粉丝,一直坚信要把数据、榜单排名和艺人的成就、发展机会捆绑?

大众认识一个艺人,是通过他的艺术作品,艺人的衡量指标是多维度,有票房号召力也有作品的艺术价值。但眼下娱乐圈多了一批选秀出来的流量艺人,他们通过“粉丝”票选出道进入娱乐圈,但又没有好的作品,怎么向外界介绍和定位这个艺人的价值?那只有使“他的数据很好看。”

对于娱乐行业的资本来说,造星是很难的,选择、栽培一个有个人魅力的优秀艺人,需要给他合适的舞台和作品去展示自己,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造数据、造话题是很容易的,用粉丝的热情和营销手段制造话题,每年捧五六个大家知道他是谁,但不知道他干了啥的流量艺人是有可能的。

至于这些造数据、造话题成本,一部分转嫁给“粉丝”承担,另外一部分只要还有商家和制作方愿意相信数据,就能像击鼓传花一样把成本转嫁出去。

现在明星的主要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商业代言,所以“粉丝”也要时刻“展现购买力,让品牌看到他‘粉丝’的基础和消费力。”这也是网上追星炫富的一大重要原因,如果能让企业认为某艺人的粉丝“有钱”,那他才有机会接到更多代言。

对一些企业来说,看重的是销量和话题度,并不关心艺人的品格和艺术价值。但另一方面,企业在近年也饱尝了“数据虚假繁荣”的恶果。一个亿的微博转发量是程序“轮”出来的,那些购买艺人代言商品的淘宝、京东晒单截图之后就遭遇粉丝的退货。

服务过多个国际奢侈品品牌的公关小格就告诉记者:“微博数据在决策中占的比重仅是10%,而且在取样时,如果一个微博账户仅仅只关联某个艺人,会被判作无效信息。数据不是没有意义,但虚假数据没有意义。”

边界感模糊

在“粉丝”看来,自己花费大量时间精力金钱去支持的艺人,不能被人评头论足。

互联网初始阶段,关于明星的讨论多在天涯等社区,那是一个公共化平台,粉丝必然会看到对偶像的赞美和批评;百度贴吧更像是完全封闭的同好空间,关起门来圈地自萌。但2016年开始出现的微博超话,让微博成为了一个既有房间也有客厅的社交平台。

“粉丝”会在这里关注超话、找到后援会和圈中“大粉”,以及结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每天都会通过这些渠道获得艺人的海量信息。

但在这个看似信息汇聚的地方,实际上也是一个信息茧房,因为只会听到对偶像有利的消息和评价,并接受符合饭圈利益的诱导,任何艺人的负面消息和评价,都必须被屏蔽或者澄清。

这是一个多么“有爱的乌托邦”啊。商业平台、企业、艺人团队等作为粉丝经济的得益者,也会在这里不断赞颂和肯定“粉丝”的付出,当艺人在台上热泪盈眶地感谢“是你们成就了我的梦想”,“粉丝”的自我价值就膨胀到了高点,“我们不是追随一个偶像,我们是创造了一个偶像啊。”

“粉丝”自我价值的溢价,首先就是打破了传统意义上艺人和观众的界限,打破了我演出你付费的艺术市场交易模式,打破了在艺人作品之外,他和“粉丝”的界限。

既然粉丝相信自己成就了艺人,那自然可以对艺人的职业发展甚至私生活指手画脚。而且这些被疯狂热爱的艺人,又承担起粉丝心理“倒影”的责任,那只要有一丝不符合“粉丝”脑海中的形象,“粉丝”就能脱粉跑路、要求艺人团队整改,甚至租辆卡车把诉求用大喇叭播放,绕着艺人的公司走。

对于“粉丝”的管束,艺人甚至有时无法反抗,例如艺人张颜齐曾发微博称,“微博搬家这件事,对于我本人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也不会让我过得更好。”但其“粉丝”不听劝告,并表示“我们也有强行给你搬家的自由,百万女儿(粉丝自称)在线叛逆,老父亲瘫痪了也给你硬扛上去。”最终以他的粉丝强行为其“搬家”告终。

王一博曾因被贩卖手机号码,一天被人打了几百个电话骚扰,李现多次在微博恳求某些“粉丝”不要再无日无夜地跟着自己……这些在娱乐圈中让人闻风丧胆的“私生粉”(以追踪艺人私生活为乐的粉丝),其实也是“粉丝”和艺人边界感被打破之后的恶果。当“粉丝”为艺人付出了自己生活的全部之后,他也要求艺人敞开自己全部生活给“粉丝”管理和观看。

在普通人的眼中,超话是自己的领地,超话之外则是可以公开讨论的场所,微博作为记录自己心情和日常的一方领地,在上面抒发自己的审美和文艺评论是合情合理的。

但在“粉丝”眼中,既然已经花费了如此多时间精力金钱去维护和支持的艺人,连艺人本人都不被允许超越“粉丝”脑海中的“人设”,如何能接受被一个陌生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微博拥有5万“粉丝”的“大粉”小六说:“如果别人一搜我的艺人名字出来的就是大篇幅的不太好的东西,肯定很生气,之后就是越想越难过,多少也会影响到自己的现实生活。”

除了网络空间边界的模糊,一个普通观众和“粉丝”对艺人的“容错率”也会出现偏差。某艺人“反黑组”会认为,发表“长得不好看”“演技不好”等评论的都是煽动挑拨粉丝群体对立的“黑粉”,原因就是“他好看得整个人都是发光的。”并意图通过人肉搜索等行为,证明发表这些评论的人都是“对家”艺人的粉丝。但一位莫名被举报的网友就很委屈地说:“我只是看到一张动图表情包挺有趣就哈哈哈地转发,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艺人是谁。”

记者手记

饭圈不该成为资本逐利的猎场

“饭圈互撕”只是一个出了圈的结果,其背后的行为,是大批粉丝包括未成年人在内的情感成为资本逐利的猎场,也是影响整个娱乐产业健康发展的毒瘤。

目前的饭圈已经出现了一些“变质”的特点:对艺人的支持变成对艺人的肯定;偶像崇拜作为动力所驱使的行为在改变,从让自己变得更好变成了要让偶像变得更好;信息茧房导致的自我情绪膨胀和毫无边界感,在日常生活社交中也以饭圈规则去规范所有人和事;无法客观面对批评的声音,一旦看到对偶像不好的评价,会不由自主地发怒并可能上升为网络暴力。

这些被触发的行为背后,是娱乐圈资本、商业平台、企业等为了利益而煽风点火。如文中提到的一部分“粉丝”的心理缺失被资本捕捉到了之后,通过为他们“捏造”一个符合个人心理倒影需求的偶像,他们看似在为偶像应援,实际是被资本所操控。“粉丝”被宠溺在“偶像只有你”的信息茧房中,同时也受到“千金难买我高兴”的消费主义的诱惑,最终成为既要制造偶像又要消费偶像的群体,成为被娱乐行业双重剥削的对象。

这种被过度诱发的狂热情感投入,必然会导致付出与收获不相等的倾斜,“粉丝”在自我膨胀的情绪中,逐渐会突破边界感,进而出现一系列影响严重污染网络生态环境的行为。

热情应该有边界,每天投票一次可以理解,每天切几百个号去投票最后只会让娱乐行业成为泡沫经济;一束花、一封信、一声加油的应援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了艺人得到更好的照顾去送金条,只会助长了炫富攀比之风,对艺人改进自我的艺德艺能毫无益处。

网络空间也应该是有边界的,这个社会是由法律法规来约束的,并不是绕着饭圈规则运作的;在正常的社会中,你可以表达喜欢一个艺人,旁人也可以表达不喜欢一个艺人,把自己鸵鸟般困在只听得进好话的信息茧房中,只会让自己的世界越来越狭隘。

●南方日报记者 梁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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